浅谈高清戏剧影像下的舞台设计——以NT Live《第十二夜》为例

戏剧影像在很早就出现了，但当时它最重要的功能是记录。记录的意义在于借鉴、交流和学习，其主要目的是便于业内的艺术工作者们通过内部传阅这些视频资料来相互学习借鉴。然而，在进入21世纪后，“高清戏剧影像”这一概念逐渐在欧美兴盛，它扩大了戏剧影像的功能，将其推广到了戏剧爱好者的范围内，以获得更广泛的美学欣赏。

较之戏剧影像，高清戏剧影像融合了多种现代技术手段，它甄选当今世界舞台上最优质的作品，采用多机位取景摄制，用摄影机镜头以滑轨、特写等独特的方式，通过卫星向全世界剧院影院进行高清直播，或者通过数字拷贝等介质进行循环录播放映。与现场戏剧表演相比，高清戏剧影像可以更近距离、更多角度和性价比更高地欣赏一场演出。更重要的一点是，高清戏剧影像的出现使人们不论身在何处，都可以欣赏到全世界各大剧院最新的戏剧，亦有一票难求，甚至堪称顶级视觉的经典剧目。除去我们最熟知的NT Live，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剧院在开展此类项目，如莎士比亚环球剧院的“Globe on Screen”（环球映画）、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RSC Live”（皇莎现场）等。

NT Live全称为National Theatre Live，译成中文是“英国国家剧院现场”，是英国国家剧院于2009年开创的项目，该项目实际上受到美国大都会歌剧院在2006年开始的高清直播项目的影响。但与大都会歌剧院不同的是，英国国家剧院是第一个做现场直播的戏剧剧团，其目的是通过放映的方式，让英国和世界各地的观众都看到他们出品的戏剧精品，从而推广戏剧，培养新的戏剧爱好者。

说是“现场”，即是在演出现场经由专业团队对演出进行高清多维拍摄，并通过卫星转播，以高清影像的方式覆盖剧场外的人群。与现场观众同场进行录制，其目的也是让剧院外的观众可以身临其境，用最佳观看视角在银幕前看戏剧演出。但同场拍摄也会带来一些问题，如剧院需要拆除部分座椅用于架设摄像机，而这些被占用的位置中会一般都会包括最佳观演区。因此英国国家剧院会在放票时标明需要拍摄戏剧影像的演出场次，以便现场观众进行选择。有趣的是，会有部分观众为了体验同场拍摄的独特性进行购票观看。

NT Live的特殊性还在于每一出戏的摄像机位置都是不同的，剧院会根据演出剧目量身定制，这也是为了确保线上观众可以得到最好的观看角度。另外，在中场休息时拍摄也不停机，会穿插加入主创访谈、幕后花絮、现场观众画面等，以增加播映时的现场感，拉近场外观众与剧院的空间距离。

自2009年推出以来，NT Live已经形成了可持续的产业化运作模式和“线上+线下” 的全媒体播放格局，目前已经能在60多个不同的国家的2500多个场所进行放映。英国国家剧院会通过卫星将现场表演从所在的剧院进行实时制作和播出，也会将直播的画面打包，未经编辑地与其他无法现场放映的电影院分享。同时，这些影像也会上架到National Theatre at home，即英国国家剧院的流媒体平台，观众可以在上面点播自己喜欢的剧目。

NT Live版《第十二夜》由曾经执导过《凡人与超人》一剧的英国国家剧院执行导演西蒙·古德温操刀。在此次执导中，他主要对剧作进行了两大改编：一是将故事背景移至当代；二是在“性别”上进行了别出心裁地发挥。

在莎士比亚时期，女性角色都是由年轻男孩出演。莎士比亚在《第十二夜》对角色进行这样设计的原因或许是想嘲笑所谓的性别传统，因为遵循当时的演出要求来进行演出会很容易产生性别上的混乱。以薇奥拉为例，这是一个女性角色，但由男孩来扮演，所以，奥西诺公爵以为自己爱上了一个男孩，最终发现对方其实是女扮男装的女孩，但实际上那根本就是男孩，这就产生了身份上的三重混乱。

于是在这版演出中，西蒙·古德温根据原作，进一步强化了对传统观念的颠覆。他首先是将剧作中的管家马伏里奥这个男性角色改为女性角色，名字也更改为马伏里亚，其次把所有的女性角色都重新归由女性来扮演，再者把小丑菲斯特一角也选择让女演员来出演。他把莎士比亚剧作本身就具有“性别流动性”这个特质抓了出来，意在讨论当下最热门的性、性别、性取向等话题，试图从这个时代的人们之中得到一些反传统却合理的看法。在笔者看来，这是非常成功的一次改编。

表1-场次对比表

NT Live版《第十二夜》的舞台设计师是英国著名的布景设计师苏特拉·吉尔摩（Soutra Gilmour），她的设计风格较为硬朗，以会设计结构巧妙的建筑式布景闻名。如在《螺丝在拧紧》一剧中，她就借助伦敦摄政公园露天剧院的天然环境，打造出了一个破败、充满恐怖氛围的房屋。

“舞台设计的样式是形成整个戏剧演出风格的一个重要因素，它使观众获得了对这场演出的第一印象。”在这部戏中，苏特拉·吉尔摩设计了一个颇具现代风格的金字塔形的大型三角结构布景装置。这个大型三角结构布景装置（后简称大三角装置）的设计非常精巧，它由两个小型的三角结构布景装置（后简称小三角装置）通过一根金属支轴相连接。这根支轴就如圆规中的支撑脚固定在舞台中央，小三角装置可以围着这根支轴360度的旋转。小三角装置的顶面被设计成带大理石花纹的台阶，两侧是金属质感的栏杆，它们向上延伸至和支轴相连，形成一个尖角。两个小三角装置的内部都是中空的，它依靠两侧的薄片景构成密空间的效果。而小三角装置两边一共安有五片薄片景，它们大体上分为四种样式：一种是米白色墙体片景，一种是建筑玻璃窗墙式的片景，一种是黑白灰三色的几何形图案的片景，还有一种是砖墙片景。

莎士比亚戏剧的空间转换是自由的，因此苏特拉·吉尔摩在设计舞台的过程中没有根据动作地点将舞台分解成一个个彼此独立的布景，而是考虑整个演出动作，设计了这样一个综合的空间结构体。可以看到，这个大三角装置的所有结构都是通用的，各个布景单元可随剧情的发展进行不同组合以适应演出中每一场景的需要。

例如在医院病房一场中（图1），两个小三角装置是向左右两侧打开，两片建筑玻璃窗墙式的片景和两个小三角装置在舞台上以“X”形呈现在观众面前。而等到下一场戏时，各个单元布景都发生了改变。两片建筑玻璃窗墙式的片景紧贴在打开的两个小三角装置上，与装置之间形成密闭的内部空间。两个小三角装置里铺着黑白相间的斜条纹地砖，左侧的装置背后是贴着一块黑白灰三色的几何形图案的片景。右侧的装置里摆满了绿植，背后的片景上也高高低低地挂着许多绿植，开着的门洞让人知道这块片景的背面就是之前开场时看到的米白色墙体片景，整个舞台空间的区域划分呈现出一种隔中有透的样式，让观众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在奥利维亚的宅子里（图2）。当故事发展到在花园中进行时（图3），两个小三角装置一前一后地被转到了舞台的左侧，挂满绿植的片景被摆在了舞台的右侧，和放满绿植的小三角装置形成一个钝角。舞台中间升上来一个喷泉，四周则摆上了在欧式大花园里可以见到的造型植物，它们统一被涂成粉白相间的三角形图案，呈现出一种浓浓的现当代风格。

由此可见，这种多功能的空间设计能在演出中发挥极大的作用，它有效地避免了因迁换布景出现中断演出连贯性的现象，在与舞台地面上的转台装置的配合中，有效地保证了演员的动作的流畅展开和各种空间的变换。这个综合装置的设计让场景的转换成为戏剧动作的一部分；或者说，它是在动作的流程中完成空间的转换，做到了换景就是戏。装置本身也成为了一个表演机器，当它在舞台上不断变换时，就好似一个轴承严丝合缝的机械装置，只有不停地拨弄旋转才能找到所谓正确答案的出口。

图1-医院病房

图2-奥利维亚宅中一室

图3-奥利维亚的花园

“National Theatre Live brings the best of British theatre to a cinema screen near you.”，这是NT Live官网上标注的宣传语，其含义是国家剧院现场将致力于将英国最好的戏剧带到全世界的电影院屏幕上。这句话涉及到了两个方面，一个是舞台戏剧的创作，另一个是戏剧影像的创作。我们都知道，舞台戏剧是对剧作家文本的二度创作，而NT Live事实上又是对舞台戏剧的二度创作。因此，NT Live虽是在现场观众面前进行拍摄，但它为大屏幕优化过一切。它利用电影镜头语言再次诠释舞台戏剧，通过机位、构图、视点等手法来确保舞台上的每一个元素，如灯光、发型和妆容在大屏幕上的效果要非常棒。NT Live《第十二夜》在场景的转换、灯光的设计、空间的运用等方面都能看到影视语言介入的影子，这些影视语言在与舞台艺术的融合之中，给播映带来了叠加的艺术效果。

（一）转台装置与蒙太奇手法的融合

转台装置作为舞台设计中的一大重要布景，其本身就带有时空的流动性，在与戏剧动作的结合之中时常给观众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艺术效果。NT Live版《第十二夜》除中场休息外，演出全程没有切光换景，所有的场景变换都是在变光和音乐中配合着布景装置和台板的转动来完成的，其中有几场戏的转台运用能看到电影蒙太奇手法。

演出从开场（图4-5）起就令人惊叹，大三角装置顶面台阶两侧的栏杆连接着中心的支轴，向上延伸出一个高度。高耸的支轴对着观众，几束深蓝色的顶光打在上面，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氛逐渐地在空间里弥漫开来。然后慢慢地，转台以顺时针方向转动起来，灯光转为侧光，伴随着阵阵闪烁的白光，观众看见了或挂在栏杆上，或趴在台阶上的慌乱不已的演员们。演出开场仅一分钟，“这是一艘正在经历海上风暴的船只”的认知就马上进入了观众的脑海，整个过程简短但又强烈。与此同时，转台还在继续转动，一辆复古跑车在黑暗中打着暖黄色的车灯从后方驶入观众的眼帘。舞台后区高高低低地方柱灯亮起白光，整个空间的气氛随之一变，一个完美的场景切换就完成了。

图5

第一幕第五场和第二幕第一场中导演设计了一个很棒的细节，奥利维亚让马伏利亚拿着戒指去追薇奥拉的时候，马伏利亚是从右侧小三角装置的门洞下场的，而这个门洞在此之前，其实代表的是奥利维亚家的大门，这就与下一场马伏利亚打开大门看到在门外不远处的薇奥拉连贯在一起。在原作中，这两场戏并不是连贯的，中间还穿插了一场安东尼奥和塞巴斯蒂安在海滨交流的戏。而在这里，导演把这海滨这场戏挪到了它们前面，按照故事的结构顺序条理分明的表现下去，通过转台的配合，连接起了这两场戏，形成了叙事上的连贯性。

在第二幕第三场戏（图6-7）中，奥莉维亚在卧室睡觉的戏在原作中是没有的，但是这个场景的添加让演出变得更加的有趣。当托比一行人在宅子里欢快的舞动时，转台开始逆时针旋转，观众就看着舞台场景从一股浓浓的迪厅风转变到安静平和的卧室风。而且这个转台不是转动到卧室的景就停下了，而是匀速转了一圈。这个表现方式就有运用到对比蒙太奇，把氛围上截然相反的两个场面并列组接在一起，利用它们之间一静一动的差别造成强烈的对比，强化了舞台的喜剧效果，给观众造成一种视觉上的震撼感。

图7

结尾戏里则更多的运用到了平行蒙太奇。当众人之间的误会解开，转台开始旋转，小三角装置和片景将舞台分出了多个表演区：奥西诺公爵和薇奥拉在教堂结婚，塞巴斯蒂安和伯爵小姐奥莉维亚在宅子里打情骂俏，仆人们悠闲地瘫坐在一侧小三角装置台阶上……多个情节线索在不同时空或同时异地下并列发展、分头叙述而统一在一个完整的情节结构之中，这种手法自由灵活地向观众们展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时空结构，多层次多侧面地展示了结局的发展和状态。随着转台的继续旋转，所有角色都在舞台上消失，观众只看得到落魄的马伏利亚一个人孤独的坐在台阶上，这种强烈的喜与悲的视觉冲击仿佛在提醒观众，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幸福美满的喜剧，总会有人是喜剧中的那个悲剧人物。

（二）舞台空间的构建

在戏剧艺术中，人与空间是不可分割的。戏剧符号学家帕特里斯·帕维斯曾表示：“舞台设计的任务在于组织舞台空间，安排舞台空间、布景空间和表演空间的位置和比例，并且调整舞台与大厅的关系，后者对于把握剧场的总体关系是至关重要的。”NT Live版《第十二夜》中，舞台设计师苏特拉·吉尔摩利用平台和台阶将水平的舞台面分隔为不同高差的区域，创造出了多层面、多高度的舞台空间。台阶的使用大大增加了舞台空间的节奏感，以静态衬托了演员的动态，在给演员的移动设置障碍的同时也增强了演员身体移动的表现，创造了多样化的演出动线。如病房一场，当转台旋转时，扮演医生的演员是从摆着盆栽的台阶上慢慢走下来的，这就营造了出了医院走道和病房两个演区空间。

同样，我们能看到，《第十二夜》的舞台空间构建在一定程度上是高度空间的利用大于纵深空间的。演员的表演，场景的搭建，更多都是在圆形舞台的前部靠近观众的地方，而这么设计的原因显然是受到影视画框思维方式的影响。虽然NT Live会在剧场四周架设多台摄像机进行多角度的摄制，通过大量不同的镜头语汇来展现全景和表现细节，但戏剧拍摄的摄像机它有别于影视剧拍摄的摄像机，是不可移动的，因此，为了确保演出画面构图的完整性和美观性，舞台场景的设置和空间的规划还需要注意其在播映画面中的呈现效果。例如，马伏利亚向薇奥拉表白一场（图8-9），为了确保三位演员都能处在一个屏幕画框之中，奥利维亚和侍女玛莉娅先是站在右侧小三角装置的台阶上表演，接着灯光打向她们的后方，左侧的小三角装置逐渐向右侧靠拢，马伏利亚就站在左侧的台阶上，三人在画面中呈现的是一个斜线构图，其实在原作里，这段戏是在花园里演出的，但导演把这段戏放在台阶上进行，后面再转到花园景，相当于是多营造了一个演区时空，让演出显得更有层次，在画面的呈现上也更赏心悦目。

图9

最早的戏剧影像只是用来做记录，以便后人学习和了解，因此在拍摄和剪辑上并不如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科技发展日新月异，戏剧影像的作用也开始慢慢有所转变。“英国国家剧院现场”作为戏剧领域的第一个数字直播项目，虽在发起之时就广受争议，许多人认为它的出现扼杀了戏剧的现场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它的确给戏剧普及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高清的画质、“不在现场宛如现场”的观剧体验以及低廉的票价极大地满足了当代观众的观剧需求。而且对于戏剧行业的相关人士来说，NT Live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他们许多便利。首先是他们足不出户就可以看到全世界各大戏剧精英出品的剧作；其次是高清的画面让他们可以更好的捕捉布景、服装等细节，而且可以反复观看研究；再者是影像中穿插的幕后制作故事也有助于他们了解其他戏剧团队的工作模式，吸收他们的优点为己所用。或许对于我们而言，通过观看高清戏剧影像来进行舞台美术的学习和研究不失为一种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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